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，很多人想去看看。
而這很多人，并不包括張順京。
在42年的漫長歲月里，張順京的世界就是一個占地12畝左右的院子。他所見的風(fēng)景就是院中的蒼松翠柏；他心中的寄托就是院中的229座墳冢，還有安放在骨灰堂中的一個個骨灰盒。
他的遠方，是舉目可見、巍然屹立的華山。
“華山是座英雄山，在這里發(fā)生過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。在烈士陵園里安息的都是英雄，每個人的故事都值得被銘記。我守在這里，是為了能夠讓英雄們體面地面對后人，也讓后人不要忘了英雄。”9月24日，在華山烈士陵園，張順京望著高聳入云的華山說。
華山烈士陵園位于華陰市。
有人千里迢迢而來，領(lǐng)略華山的磅礴雄偉；有人不遠萬里而來，尋訪英雄的足跡，祭拜長眠在此的戰(zhàn)友、親人。
張順京是華山烈士陵園唯一的守護者。在這里，他從朝氣蓬勃的青年，變?yōu)槟暧饣椎睦先�。在這里，他把雜草叢生的陵園，變?yōu)轱L(fēng)景如畫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。
“每個戰(zhàn)士都有屬于自己的陣地。作為一名老兵，我的‘陣地’就在這里�！睆堩樉┱f。
活著
張順京第一次來到陵園時，24歲，拖著左腿一瘸一拐。他并非天生殘疾，而是在硝煙彌漫的戰(zhàn)場上受過傷。
1978年4月，20歲的張順京參軍入伍。入伍后不到一年，他所在的部隊就奉命奔赴前線。
在一次戰(zhàn)斗中，張順京頭部被彈片擊中。兩天后，他醒來時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病床上�！拔沂切疫\的，被戰(zhàn)友背了出來。我的很多戰(zhàn)友卻沒能回來�！睆堩樉┗貞�。
此后的200多天里，張順京雖經(jīng)歷了6次手術(shù)，但仍落下了殘疾。頭骨里的彈片沒能取出，左腿再也不能正常行走。
張順京有些絕望，甚至想離開這個世界。
一位到醫(yī)院慰問的首長對張順京說：“好好活著，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。你是最可愛的人！”
“好好活著，是首長的‘指示’。好好活著，也是把我從戰(zhàn)場上抬下來的戰(zhàn)友們的期望�！睆堩樉┱f。
出院后，張順京被送到位于華山腳下的陜西省榮譽軍人康復(fù)醫(yī)院療養(yǎng)。
療養(yǎng)期間，張順京時常被噩夢驚醒。在夢中，他和戰(zhàn)友堅守陣地，槍炮聲中，他看到有的戰(zhàn)友倒下去再沒站起來。驚醒后，他常常淚流滿面。“等我走得動了，我一定要去看望我的戰(zhàn)友。看那些活著的、把我從戰(zhàn)場上背下來的，也看那些犧牲的、已經(jīng)埋在地下的�！�
經(jīng)過兩年的康復(fù)訓(xùn)練，張順京終于扔掉了手里的拐杖。
1982年，一個夏日的午后，張順京無意間走到了烈士陵園。陵，是年久失修的陵。園，是無人看管的園。
張順京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雜草間，看著黃昏日落，看著濃濃的夜色將墓地淹沒。
搬家
一夜，無眠。
“伙計們，沒人陪你們，我來！”張順京說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張順京找到陜西省榮譽軍人康復(fù)醫(yī)院領(lǐng)導(dǎo)，要求搬到烈士陵園去住。
“你去那里干啥？沒錢，沒待遇�！痹侯I(lǐng)導(dǎo)不明白。
“我給戰(zhàn)友守陵，啥都不要。”張順京說。
“那里咋住人？”
“我自己想辦法。”
張順京是個“一根筋”。他認準的事情，一定要去做，九頭牛都拉不回來。
沒過幾天，張順京就帶著新婚妻子胡海燕來到烈士陵園。隨身攜帶的兩個紙箱子里，裝著他所有的家當(dāng)。
這一搬，可苦壞了胡海燕。
“剛來的時候，四周都是莊稼地，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泥土路。我當(dāng)時實在想不通他為啥要到這里來�！敝钡浆F(xiàn)在，回想起剛到陵園的情景，胡海燕仍忍不住想哭。
“這里條件是差了點，但比起戰(zhàn)場要好多了。我既然來了，就要待下去。要走你走，我會把這里變好的�！睆堩樉⿺蒯斀罔F地對妻子說。
張順京把家安在了烈士陵園幾間破敗的磚瓦房里。磚瓦房是用來存放骨灰盒的，他在房子里支上木板床，就算安頓好了。
晚上，貓頭鷹的叫聲攪擾得胡海燕無法入睡。
第二天，天還沒亮，張順京就叫起胡海燕。兩人一起除荒草、斬刺槐、平道路……一個多月下來，他們手上、臉上、腿上布滿了傷痕，有的地方結(jié)著厚厚的血痂。因為腿腳不便，張順京經(jīng)常摔倒在地，但他從不讓妻子扶，堅持自己站起來。
張順京最初安在陵園的家，除了一張木板床和兩個長條凳，沒有一件家具。他頓頓飯都是面條，煮完面的湯也舍不得倒掉，當(dāng)水喝。
“當(dāng)時這里不通水電，打水要去附近的學(xué)校，一個來回就得將近一個小時。晚上不敢上廁所，四周黑漆漆的，最害怕踩到蛇�！焙Ｑ嗾f。
張順京看妻子一個人挑水辛苦，便要和她抬水�？伤呗凡环�(wěn)，還沒走到陵園，桶里的水已經(jīng)灑出去一大半。
夏天，蚊蟲肆虐，咬得兩人身上到處是疙瘩。
秋天，屋外下大雨，屋內(nèi)下小雨，張順京只能把床挪到干燥處避雨。
冬天，風(fēng)雪交加，張順京和妻子鉆到麥秸堆取暖。
對張順京來說，最難挨的不是風(fēng)雨。在陰雨天，頭骨里殘留的彈片時常讓他頭痛欲裂。
人沒有白使的勁。一年多后，陵園總算像個樣子了。雜草清理了，地面平坦了，墳堆變得整齊完整，墓碑被擦拭得干干凈凈，用樹枝扎成的圍墻把陵園保護了起來。
唯一沒變的，是張順京居住的磚瓦房。
一些戰(zhàn)友聽說張順京整修烈士陵園的事情后，來看望他。大家聚在一起，站在陵園里，唱起《懷念戰(zhàn)友》。
“當(dāng)我永別了戰(zhàn)友的時候，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……”一群經(jīng)歷過槍林彈雨的漢子，面對一個個墓碑，淚流滿面。
“我能活著回來，是因為有戰(zhàn)友替我擋住了彈片�！崩媳铠Q說。他的右耳被炮彈炸傷，聽力嚴重受損。
“咱們活著的，要保重身體，替戰(zhàn)友們過今天的好日子。”張順京說，“我就替大家陪伴好躺在這里的戰(zhàn)友�！�
張順京沒想到，這一陪，自己就再也沒有離開。
陪伴
漸漸地，華山烈士陵園有了來瞻仰和掃墓的人。
讓張順京記憶猶新的是一群來自大荔縣的小學(xué)生。1995年清明節(jié)，當(dāng)孩子們走進烈士陵園時，張順京看著一張張稚嫩的臉龐，熱血沸騰。
華山烈士陵園中長眠著長征中的紅軍英烈、抗日戰(zhàn)爭和解放戰(zhàn)爭中的英雄，共500多人。張順京說：“他們，是民族的脊梁。他們，不應(yīng)該被遺忘�！�
張順京給孩子們講烈士的故事。他激情澎湃地講，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。
“烈士們可以安息了，娃娃們記著他們�！睆堩樉┱f。從此，每當(dāng)有學(xué)生到烈士陵園，他都會給他們講革命先烈的故事。
一次，上級領(lǐng)導(dǎo)到烈士陵園。張順京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，對領(lǐng)導(dǎo)說：“這些烈士都是民族脊梁，不能委屈他們！”
張順京的“進言”，換來了一筆30萬元的修建款。此后，他多方奔走，為建好陵園尋求幫助。
漸漸地，華山烈士陵園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一個個大理石墓座整齊排列、錯落有致。院子里松柏茂盛，綠樹成蔭，四季常青。
如今，張順京的家依然簡陋。臥室里，一張床、一個褪色的衣柜、兩把椅子，是他的主要家當(dāng)。
“每次來，院子都干干凈凈的，很整潔。父親長眠在這里，我們感到很欣慰。感謝張師傅�！奔以谡憬『贾菔械膹埥ㄆ�、郭華榮夫婦說。他們的父親都葬在華山烈士陵園。
家在河北省唐山市的兄弟6人來到陵園，看到陵園干凈整潔，打消了為父親遷墳的念頭。“張班長，有您在，我們就放心了�！�
家在山西省大同市的白日清說：“本想著父親的墓早都不在了，沒想到保存得這么好。”
張順京床頭的一張小桌上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盒。藥盒邊放著的體檢報告單顯示，張順京的頭骨和胸腔里依然殘留著彈片。
“醫(yī)生說了，彈片不能取，取出來命就沒了，我就陪不了戰(zhàn)友們了�！睆堩樉┱f。
到華山烈士陵園祭掃的人越來越多，張順京感到自己的辛勞沒有白費。
每年清明節(jié)前后，是華山烈士陵園最繁忙的時候，等待參觀、掃墓的人排到了大門外。
張順京不僅要接待前來掃墓的烈士家屬，還要為前來祭掃的人講述先烈們的英雄事跡，經(jīng)常顧不上吃飯，腿也酸痛難忍。“很累。”他說，“可我累得高興，累得樂意。”
2014年，華山烈士陵園被華陰市定為首個烈士紀念日紀念場所。
敬禮
在學(xué)校里，張順京的孫子敬禮動作最標準、最到位。這是因為他經(jīng)常模仿爺爺敬禮的樣子。
張順京很少歇下來，要么在陵園里忙活，要么在墓前走走。走著走著，他經(jīng)常會停下來，向著墓碑敬禮，標準的軍禮。有時，孫子會站在他身邊，學(xué)著他的樣子敬禮。
一個冬日，天降大雪，張順京用掃帚清理墓碑上的雪。
雪越來越大，張順京實在沒了力氣。他把掃帚放下，靜靜地站立，漫天大雪中，陵園銀裝素裹。他舉起右手，向著墓碑，向著自己曾經(jīng)戰(zhàn)斗過的方向，敬禮，很久很久。
雪花落在張順京身上，落在他眼里。他眼里濕濕的，不知道是融雪，還是眼淚。
張順京有一個兒子、一個女兒，都是在烈士陵園長大的。張順京給兒子起名張盤石，希望孩子不怕困難、意志堅定，也是勉勵自己守好陵園、不要動搖。
張順京時常教育子女：“做人要講奉獻，有責(zé)任，有擔(dān)當(dāng)。”
在張順京的感染下，張盤石自上初中起就經(jīng)常在陵園打掃衛(wèi)生，并邀同學(xué)一起參加義務(wù)勞動，聆聽父親講述紅色故事。
參加工作后，張盤石經(jīng)常到烈士陵園和父親一起忙碌，并買了打草機，定期修剪草坪�！拔腋赣H經(jīng)常告訴我，革命先烈為國家富強和民族復(fù)興獻出了生命。作為后人，要為他們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�！�
張順京的女兒張文娟說，上小學(xué)時，有一次開家長會，父親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，她覺得很沒面子。一些同學(xué)知道她住在陵園，還嘲笑她�！昂髞�，同學(xué)們知道了我爸的故事，再沒人嘲笑。我也很自豪，因為我的爸爸是英雄�！�
守陵，守的是歲月。是歲月就有晴有陰，有撫慰，也有遺憾。
張順京為戰(zhàn)友們守陵，卻不能為父母盡孝。每年清明節(jié)前后，到烈士陵園祭奠的人絡(luò)繹不絕，張順京根本無法趕到老家父母墳前磕個頭，只能委托兄弟姐妹代他上墳。等到夜深人靜，陵園里安靜下來后，他會朝著老家的方向跪拜，痛哭流涕。
母親去世后，每到清明節(jié)，就會有人問“為啥不見順京來給母親上墳”。父親總是回答：“順京在給國家盡忠呢�！�
有人說張順京傻�！皣医o你發(fā)的有撫恤金，吃住都安排得好，而你不知道享福，卻守在陵園，一分錢報酬都沒有，咋想的？”
有人說張順京腦子“進水”了。張順京說：“我腦子進的不是水，是彈片。”
也有人叫張順京“張英雄”。張順京說：“我不是英雄，躺在這里的才是英雄�！�
華山烈士陵園內(nèi)有兩棵雪松，是張順京剛到陵園時種下的。當(dāng)初的小樹苗，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，枝條伸展著，仿佛在向英雄們致敬。
“我和它們一起，給戰(zhàn)友們站崗放哨。”張順京說。
守心
張順京很少離開陵園。偶爾離開，大多是因為外出尋訪戰(zhàn)友或者戰(zhàn)友的親人。
張順京到處打聽戰(zhàn)友們的消息，尤其是當(dāng)初把他從戰(zhàn)場上背下來的副連長張振國的消息。
“我經(jīng)常給別人講要懂得報恩，我自己不能忘了報恩。沒有戰(zhàn)友，我早就死了。”張順京說。
2014年3月，張順京和戰(zhàn)友來到云南屏邊烈士陵園。那里，長眠著他的400多名戰(zhàn)友。
陵園臺階多、坡陡，張順京艱難地走著。他說：“我就是爬，也要爬上去�！�
站在墓園中，張順京對著長眠的戰(zhàn)友說：“我來晚了，請你們原諒。以后每年清明節(jié)，我都會在華山腳下向你們敬禮�！�
2016年8月，在中央電視臺《等著我》欄目現(xiàn)場，“希望之門”緩緩打開，張振國的身影出現(xiàn)了。那一刻，張順京甩開妻子攙扶他的手，跑著迎上去。
男兒有淚不輕彈，只因未到情深處。37年漫長的離別后，兩個老兵，兩個曾經(jīng)生死與共的弟兄，緊緊擁抱在一起。
沒有任何話語，唯有號啕大哭；沒有繁文縟節(jié)，唯有大手相握。
“我們連犧牲了10個戰(zhàn)友。我背你下戰(zhàn)場時，你的腦漿都流到我頭上了。”情緒漸漸平復(fù)后，張振國說。
“連長，我一直守在烈士陵園。你的兵，你沒有白救�！睆堩樉┱f。
近年來，張順京每年都要抽出時間，讓兒子開車帶他去四川、貴州等地看望已故戰(zhàn)友的父母，把自己的撫恤金送給他們。
“你自己身體殘疾，日子不寬裕，還來看我們�！币恍⿷�(zhàn)友的父母說。
張順京回答：“沒有戰(zhàn)友，就沒有我，我應(yīng)該代替他們來盡孝。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，能多看望一個就多看望一個�！�
張順京今年66歲了，身體依然硬朗�！斑@是因為戰(zhàn)友們在保佑我�！睆堩樉┱f。
因為無私，所以無畏。守在烈士陵園，張順京沒有抱怨，沒有畏懼，有的只是感恩、思念、責(zé)任。
守陵，守的是犧牲的戰(zhàn)友，守的也是自己的心。
張順京說：“只要我還能動，就會一直守下去。”
2019年，張順京被授予“全國模范退役軍人”稱號。2020年，張順京入選中央文明辦“中國好人榜”。
華山烈士陵園外，早已車水馬龍、一片繁華。陵園內(nèi)，張順京守護著一片寧靜。(張斌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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